逆河

红尘几万里,天地一沙雕。
补档在爱发电。

[露中] 不值一提的故事 -05

Part.1

  上个周末,伊万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他从大学图书馆里借到了巴赫妻子*手抄曲谱的复印版,而且还借到了两本。这件事情让伊万一整天都保持在兴奋、愉悦的状态,时时刻刻都不忘那两本曲谱,而且必须加上几句对巴赫天才的感叹。

  对惊世天才的钦羡是我们这些平凡的普通人所共有的情绪,我这一生并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值得夸耀的事迹与成功,因而也只是那抬头仰望的一员。

  借到乐谱后,伊万出门的次数大大减少了,他更多的留在家中,和我一起在书房里写写画画,但他的手边一直放着那把用了许多年的小提琴,偶尔也会拿起来练练手。我们两个共用了书房里那张大桌子,平日里都堆满了我从二手店铺里买回来的旧书和笔记本,现在清出了一半的空位给伊万使用,我还把他的茶杯也拿到里面来了。

  自从我们各自退休以后,伊万和我就时常待在一起,但很少会在书房里这样相处,那场面有点像在图书馆里的两个陌生人。我们不会贸贸然去打扰对方,像是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存在,专注于自己当前的事务中。

  我还在写那本似乎永远也写不完的回忆录,绞尽脑汁地回想着自己过去的生活,并且想要把这杂乱的线头似的记忆整理成条理清晰的文字。我写字的速度比我思考的速度还要慢一些,但我也不再年轻了,所以也不能对自己的体能抱怨什么。新的章节需要一个合理、稳妥的开头,我拿着笔现了很久,还是把话题回到了那些不怎么有趣的爱好中——也许读者会觉得这一章尤其无聊,但我的读者只有伊万一个人罢了。

  有时我站起来,要去沙发上坐一下,伊万也跟着一起走了出去。我们默契地在厨房里烧开热水,一同把茶杯里凉了的茶水换成冒着热气的新茶,以此达到提神的效果。

  “你写到哪里了,耀?我可有好几天没读到新的章节了。是又不知道写什么了吗?”伊万一边说着,一边从橱柜里翻出我们之前买的茶叶,熟练地把茶壶里的茶叶换成新的,又把热水倒进茶壶里。

  “我在想……也许我应该换个角度?比如说写写我的兴趣爱好什么的,收集旧书、手抄本、笔记本之类的……但好像也写不了多少实质性的内容。感觉这些都不重要。”我犹豫了一下,和伊万这么说道。

  “这样啊……”伊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刚刚把茶壶盖盖上,正等着茶水稍稍变温一些。随后他给我出主意道:“不如这样吧,你写写你的朋友们,还有你的工作,这也是生活部分的内容。这听起来还挺不错的。”

  我的工作?一个小小的海关职员有什么好说的?无非是日复一日的枯燥程序,审阅、批复、转达,这样的例子我可以说很多很多,但我能想到的居然是每天加班过后的疲劳辛苦,还有周围人永无休止的抱怨。但这是一份好工作,那代表着丰厚且稳定的收入,而如果你足够努力和勤奋,你还有向上爬的机会,很快你就能脱离你出生的阶层,获得新的社会地位。这些都是我青年时代形成的认识,我没有在那里工作太久,只过了六七年,我就离开了弗顿海关,甚至在不久以后就和自己的故乡切断联系了。提起这些总是叫人郁闷难受。

  “好吧,我试试。”我这么说着,看了看那个蓝黑色的茶壶,“但我写出来的东西都很糟糕,你也不总是能看懂。”

  “噢,这没关系,我可以问你啊。你只管写出来就好了。”伊万对这件事情倒是不太在意,他阅读那些文字时,藏不住自己内心的疑惑,喜欢在第一时间问我。我们都喜欢这样的模式,经常说如果再配上热茶与点那就是完美了。

  “话说起来,伊万,你的曲谱读得怎么样了?我没听见你拉琴呢。”我在另一边的橱柜里找着我们不久之前买回家的曲奇饼干,那是伊万喜欢的口味,不过对我来说可能太甜了,所以基本只是伊万再吃。

  除了曲奇饼,我还意外发现了一盒太妃糖,于是也拿了几块出来放到碟子上。

  “用小提琴模拟出一个乐团的效果太棒了,”伊万为难地笑了笑,“……我怕吵到你。你看起来都在想着回忆录的事情,太吵了会影响你。”

  他的贴心叫我也跟着一块笑了起来。我说:“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喜欢你的琴声,那很好听。你不用故意地不去拉琴,我们以前那样子就好了。”

  “问题是,我拉不准啊。我听不清那些声音,不知道自己拉得怎么样。我没法把握节奏……那些声音,越来越模糊了。”伊万无奈露出苦笑,不断地摇头。

  这话让我愣了一下,不清楚该怎么接话。这是我们一直以来都在回避的问题,原本已经成为过去,但我没想到伊万仍然耿耿于怀。我以为他给我演奏新的乐曲的时候就完全放下了,可他现在又开始在乎起来,并且为这件事情感到自卑。

  是啊,伊万听不清那些声音,他脑海里的声响断断续续的,演奏出来的效果也不尽人意。听觉的受损是一个困扰了他许多年的问题,我们努力地寻找这方面的权威、接受治疗、长期服用药物,但情况持续恶化,难以抑制,终于将伊万的听觉削弱到了今天的程度。

  他没听清音乐剧里演员们的唱词,也不能说出他人演奏时明显的错音,甚至日常对话都依赖于助听器。

  这其实不重要,他还是我记忆里那位优秀的小提琴手,我知道他的琴声是如何的动人,我也知道他为我写作的那首曲子旋律是如何美妙。可他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因为分不清乐曲的好与坏,只能不断地怀疑自己是否又犯下了新的错误。

  听觉的削弱令他过去引以为傲的乐感变得大不如前,岁月折断了他的琴弓,而琴弦也被利刃斩断。现在的我当然能指出他的演奏中存在着什么样的缺陷,可那一点也不重要,我只是喜欢他的琴音,无论何时,我都为此沉醉。

  “伊万,”我喊着他的名字,尽力去安慰他,“你没必要这样自我怀疑,你没有失误,真的,那真的棒极了。我总想着你能再拉上一遍。”

  伊万看着我,错愕地睁着眼睛,不知作何反应。他还带着助听器,那能让他和我正常地交流,如果离开了助听器,伊万说话的音节也会变得连续、不准确,或许这样下去很快我就不能明白伊万到底在对我说什么了。

  “当然,耀……只要你愿意当我的观众。”他失落地低声说道。我却松了一口气。要让伊万完全走出这个阴影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相当令人难以接受。失去听觉对乐手们来说无疑是失去了长期追求的梦想,一切都在瞬间破灭,他们的余生都必须依赖助听器的辅助。

  敏锐转为迟钝,乐手终究老去。

  但苍老是人生中必须经历的一部分,在这个时期,大量的回忆涌现心头,我们会想起很多很多事情,欢笑与泪水都显得如此珍贵。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难题,要么去接受,要么陷入哀悼,但我们这一生要哀悼的事物多得数不过来,眼前的矛盾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伊万还是失魂落魄的,我拍拍他的肩膀,用笑容告诉他我依然热爱着他的琴声,我也一直会是他忠诚的观众。

  他掀开茶壶,看着茶水颜色的变化。新的茶泡好了,伊万先是给我倒了半杯,然后又给自己倒了半杯,一起拿到书房里去。我跟在他的身后,手上捧着转着太妃糖和曲奇饼干的碟子,也一起回到书房去了。

  放下茶杯时,伊万瞥见了我的文稿,视线在纸张上停顿了几秒。我走过去,问,“你想读一读么,伊万?”

  “我得等你写完才读,完整点更好,不是吗?”

 

Part.2

  在战时后备学校上学时,我有一群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们大多与我经历相似,被人从前线送来,父母早早地为这个国家献出了自己的生命。那时我们能讨论的就是战场上的来信,来无定时的信件成了我们值得炫耀的资本,我们骄傲地谈论着自己的父母,吹嘘高夸他们的成就,背地里却为自己不能将他们一面而伤心难过。人前人后有着不同的模样,几乎每个人都是这副模样,但谁也不会说出这公开的秘密。似乎那就是我们的底线所在,父母成了一个不可侵犯的代名词,也成了我们所有的希望。

  但那些过分丰富的情感总需要找地方倾诉发泄的,而朋友就是我们唯一的选择——正面的、被教师们鼓励的选择。好吧,我们说,我们得找个朋友,于是大家都怯生生地,睁大眼睛,在陌生嘈杂的新环境里竭力保护着自己,同时热切地期盼着能有人注意到自己。

  我记下了很多人的名字,连带把他们父母的功绩都记了下来,甚至默默地与自己的父母加以比较。回想起来,那是一种很不成熟的做法,带着一点可怜相,可笑到叫人难以评论。在我把我很多很多人的名字都记清楚后,我终于中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他的名字,以及他的语言中的正确的读音。

  “埃杰伊·霍登。”我总是忍不住想起埃杰伊念他的名字时的颤音,在旁人听起来可能怪异无比,但埃杰伊坚持这才是正确的读法,不需要任何人纠正。刚开始还有人会嘲笑埃杰伊的发音,他说话带着一股怪怪的强调,据说那是和他父亲学来的口音,后来我们才知道,埃杰伊的父亲是当时名声显赫的空军上将约书亚·梅斯·霍登。他们父子两的名字略有不同,因而也令人难以相信埃杰伊就是霍登上将的孩子。

  牺牲者们的孩子们地位差别不大,尤其是在战时后备学校里,军事化的训练很快让我们打成一团。在后方和平、宁静的生活中,我们所需要做的就是学习课本里的知识,周末去参加军事训练营,然后分分秒秒为前线的战士们祈祷。这些祈祷或许会起到一定的作用,但最后真正能活着回来的人,却少之又少。

  至少当我们要毕业时,很多人的父母亲、叔叔阿姨们,都变成了阵亡通知书和一块块漂亮、闪耀的勋章,档案里的照片成了我们剩下的最珍贵的纪念品。许多人连墓碑都没有,他们的姓名被记录在案,停战协议签署后,这一长串的姓名与生卒年被一同铭刻在巨大的纪念碑上。

  我亲眼见过那块纪念碑,通体是肃穆的深灰色,仰头望去,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后面接着许多数字。有些人比较幸运,还能找到具体的日期,而有些人只有一个大概的月份,还有些人,其实并没有人亲眼看到他们死亡,但失踪已经预示了生命的终结。

  第一次看到那块纪念碑还是官方组织的活动,上头来了命令,要求在学生毕业之前,将一部分的阵亡者子女带到首都,去见他们亲人的最后一面。仅仅是那一次,我就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许多逝去的人和事出现在我眼前,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父亲的声音了,我只看到他在对我笑,而母亲把头发扎起来,站在他身边冲我招手。

  也许很多人都和我有一样的感觉,他们难以抑制地流下泪水。激动到全身颤抖,泪眼模糊地望着这座代表了数十万逝者的墓碑。这上面找不到一点他们亲人存在过的痕迹,但那是他们仅有的寄托。埃杰伊站在我身旁,双手捂着嘴,竭力不让自己的哭声从指缝间溢出。但我还是听见了他的哭声,如同无数深夜里房间中低低的哭声,你很难分辨出到底是谁躲在角落里思念着温暖的灯光与亲人的怀抱,因为所有人都是相似的,但有些人没有那么坚强,而有些人只是太想家了。

  我又能怎么安慰埃杰伊呢?他用有的人生与我有过交汇,我们曾经是对方最好的朋友,分享着在学校里的生活点点滴滴,努力让对方的世界里多一些欢笑、少一些苦痛。无疑,我们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那段时间里,大多数人都忘记了沉重的死亡。

  直到我们面临分离,在阵亡者纪念碑前无声地牵着朋友们的手。这是我们生命中又一次意义重大的离别,那意味着大家都要离开学校了,此后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只能依凭运气与偶然。人中有要长大的一天,而我们这一代人是被迫长大的。因为我们很早与亲人们告别,去往遥远的目的地,在层层壁垒的保护下成长起来。

  后来战争突然宣告中止,众人各奔前途。

  埃杰伊拿到了去首都的许可证,仰赖着霍登上将的声明,他轻而易举地为自己找到了一份优渥而轻松的工作,很快就在繁华富裕的大城市里扎下根来。我不时会收到埃杰伊从首都给我寄来的信,上面叙述着他种种新奇的遭遇,用一种孩子般的语气形容着内心的感受。信件里还有他在重建后的国会前的照片,埃杰伊满脸笑容地站在镜头前,比以前自信不少,还特地往旁边站了一些,为了让我看到国会前的塑像。

  但弗顿却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作为回应,我把我站在中央剧院前的照片寄给了埃杰伊,另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弗顿的天气太湿润了,冬天又出奇的冷。虽然我有很多抱怨,但我还是说,这里很不错,有很多我喜欢的东西,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埃杰伊想必会对我的话加以抱怨,他总想叫我搬去首都,并且保证能帮我弄到一份通行证,还能利用他的印象里给我找新的工作。这实在没什么难度,战时后备学校的文凭无法造假,而我们父辈的功勋足以成为敲门砖。可当我在弗顿过久了,过去难以忍受的苛刻条件也都被抛诸脑后了。

 

  我们两到三年可以见上一次,频率不算太高。后来设立了纪念日,牺牲者子女获得了一份官方许可,他们可以再纪念日假期前后自由地出入首都,去凭吊先辈。得知这个决定时,我没有来地愣住了。上一次站在纪念碑前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我还能听见那些徘徊在身旁的啜泣声,而冰冷的眼泪在脸上滑落的感觉却成了一阵阵的刺痛。

  我没有那个勇气再看一眼,正如我没有勇气把父母的合照摆在书桌前一样。的确,他们面上的笑容因为岁月久远蒙上了一层浅浅的光辉,但一看到那黑白照片上的人像,我就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在前线的日子,还有母亲领来阵亡通知书的那个下午。终其一生这都是我无法忘记的疤痕,而要我再度站在那纪念碑前,无疑是自揭疮疤,展露出依然血肉淋漓的伤口。

  可我又必须要准备动身去首都了,埃杰伊来信催促我,他盼望我能去看看他,和他亲口说说在弗顿的生活。我提笔回复他时想了很多体面、客气的拒绝的理由,我可以说工作太过忙碌,也可以说弗顿的坏天气让我生了重病,还可以借口说假期有了另外的安排,已经无法取消。这些都是不错的话,但我实在不能这么生硬地进行推脱。埃杰伊是我的好朋友,他是真的关心着我的。

  婉拒的信件还未来得及寄出去,新的通知就送来了。与其说是通知,不如说是一份邀请函,内容与埃杰伊信上写的大同小异。我粗略地看了看,无可奈何地叹起气来,把那一份废了两个晚上写好的信放回书桌上,转头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回复。

  新通知要说的东西很少,总结起来,就是所有阵亡者的子女,都要参加者一次大型纪念庆典,以庆祝停战协议签署二十周年。这是一个特殊的数字,也相当敏感,这提醒着我们,那些人逝去二十多年了。烦人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混杂着鼓舞人心的锣鼓与号角声,随之而来的是震天作响的爆炸声。

  充满写好的回信寄了出去,我没有在信件里说到自己对纪念碑的无端畏惧感,只是请埃杰伊为我找一个落脚之处,还激动地约定好要在首都的大饭馆里一起吃一顿晚饭。

  但其实预定好的规划不一定能得到很好地执行,这顿晚饭极有可能会被火车的延误而推迟甚至取消,但我说了乐观的情况,也宽慰自己,这没什么,很快就能回弗顿了。这算是一个任命的想法了。在那以后我忙了半天,从衣柜里找到合适首都气候的棉衣,一股脑儿地塞到旅行箱里,拨通了铁路局官方公布的购票电话。

  一番权衡后,我选了一趟早上出发的班车,第二天日落前就能抵达首都,和我在信上写的日程规划也差不多。但保险起见,我又给埃杰伊发了一份电报。

  从弗顿到首都,最快捷的交通方式就是火车。可不管怎样,这趟旅途还是花费了我一个星期的时间,而实际假期只有四天。为此我又向上司写了一份申请书,详细阐述了原因,很快就由小组长递交到了专门的部门里。等到审批许可真真下来时,第二天就是列车出发的日子了,一切又变得紧凑而无序,我却要很快见到埃杰伊了。我如此想着,在清晨拖着旅行箱向火车站出发,同时心怀遗憾地想着那几张因为不去观看而作废的演奏会门票,仍然为这个问题感到可惜。


*巴赫的妻子安娜在音乐上也颇有造诣,经常协助巴赫完成乐曲创作,而她也是巴赫最满意的抄谱人,她经常为巴赫抄写乐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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