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河

红尘几万里,天地一沙雕。
补档在爱发电。

梦蝶(上)

何云生坐在椅子上的时候完全没有人注意到他,直到前面五个人讲述完自己的故事,轮到他走上来时,众人的目光才落在他的身上。人们对他这种全身上下都显得乱糟糟的青年都没有什么防备,人畜无害的何云生慢吞吞地走上讲台,从不同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情绪——怜悯、同情、麻木……但每个人的表情都是相似的,他们都沉浸在上一个人分享的故事里,并且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志愿者亲切地拍拍何云生的肩膀,低声告诉他要勇敢地说出自己的过去,要告诉大家自己的感受。听到这些话,何云生愣愣地眨眨眼睛,然后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像大家鞠躬。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之前五个人上台时候的掌声毫不逊色,何云生听着这些不属于他的掌声,手脚还是有些发抖。沉默了好几秒钟,何云生抬头,“大家好……我是六号……何云生。云端的云,生活的生……今天……我是过来和大家分享一下我自己的经历的……”

掌声结束后,台下安静得可怕,何云生似乎在这样的寂静之中踌躇了许久。他能隐隐约约地感受到志愿者眼中对他的鼓舞。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说:“在今年四月,我来到了这个大家庭的怀抱之中,治疗所的人们对我很好……他们都告诉我,我只是病了,我的爸爸妈妈关心我,所以才会送我到这里来接受治疗。一开始我是不能接受的,每个人可能都和我一样会有这种想法,觉得爸爸妈妈抛弃了自己,把我丢到这样的地方……”

话说到这里时,何云生非常明显地停顿了一下,他怯生生地抬起头来去观察坐在台下的人们的神情。他知道在场的人不只有已经“痊愈”出院的分享者,同样也有刚刚入院、病情不轻的患者,那些人的表情和四月份的他真像啊。何云生这么想着,都快要忘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了。他故作尴尬地笑了一下,眼角泛起温柔的笑纹,那总是提醒着人们,他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观众们容忍了何云生的忽然沉默,宽容地看向他,在最后一排的坐着的院长还记得何云生,半年来,何云生身上的变化非常明显,但有些东西却那么的让人印象深刻。何云生还是很紧张,说话结结巴巴的,许久,他才继续说道:“我并不怪我的父母,他们是爱我的,我完全可以理解这种感情。”

掌声再度响起,这真是院长希望听到的语句,虽然有无数的孩子在这里说过无数类似的话语,但这些掌声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歇,仍旧热情地涌现那些像何云生这样站在他们面前的人。这样的声响持续了十几秒,何云生再度开口:“我想大家都很明白为什么今天我站在这里——院长给我的诊断是,我有网瘾,非常严重的网瘾,需要最高强度的治疗。我妈妈听到院长给我的诊断时只会不断地重复一句话,‘易教授,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这半年来,我脑子里一直都是我妈妈的这句话,院长和我妈妈说,他会照顾我的,他会让我恢复正常的……”

何云生挺直腰,面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他说:“何太太,我很明白你的心情,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云生,把云生交给我们。你一定要相信我们医院的能力,我们会让云生从网络世界里醒来的,他一定会回到现实世界里,还是你们的好儿子。”场下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何云生对易教授的模仿或许在其他地方可以引起笑声,但在这里却没人敢笑。何云生环视全场,目光匆匆略过了坐在最后面的易教授,而他根本看不清易教授的面孔。

“感谢易教授,他让我回到了真正的现实世界,”听不出是感谢的语气,何云生面部的肌肉轻微地抽搐着,仿佛在努力控制着即将爆发的情绪,“住院期间,易教授对我的关怀无微不至,每天准时来给我进行治疗,和我谈话。他和我说,我必须认清眼前的世界,网络世界都是假的,我看到的都不过是一行行的代码,我迷恋的也不过是屏幕上闪烁的光点……易教授说的是对的。我接触到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我甚至没有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几分钟前浮现在何云生嘴角的笑意消失了,而他的眼睛变得浑浊又迷茫,台下的听众们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不确定自己是否需要鼓掌。十六岁的少年双手因为激动而按在讲台上,他的语调变得奇快无比,许多字句都模糊不清,以至于人们只能辨认出他颤抖的声线:“真实?在这个世界上真实到底是什么?……我们活在哪里?我们看见什么?……不!我们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感受到,唯一的记忆就是被刺激的神经和那个我们永远也没有机会看到的真实世界!……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不过是生存在别人为我们构建的游戏里罢了!真正沉迷网络的人不是我!是你们这群人!你们低头了,承认这个世界是真实的,放弃了逃出去的想法……是你们自己要放弃的……”

何云生似乎还有更多的话要说,但他来不及了。志愿者手疾眼快地冲上前去捂住何云生的嘴,不让任何一个词语从何云生的口中蹦出来。志愿者的体格比何云生强壮得多,他很快就控制住了手舞足蹈的何云生,并且转过头来请示正在慢慢走进的易教授该如何是好。

易教授的头发全白了,这几年里面,越来越多的青少年因为网瘾问题被送进来,他们有着相似的特则、相似的言行,易教授应对他们很有一套自己的方法,这个诊所也正是在易教授治疗方法的基础上成立的。在这里,每个人都很尊重易教授,并且渴望得到易教授的赞叹。

“打电话告诉何太太,说云生又犯病了,这次还有些躁狂症,非常需要积极的治疗。我们很乐意为他提供服务……云生是个可怜的孩子,中毒太深。”易教授凝视着被迫跪在地上的何云生,那双眼睛已经无法聚焦了,甚至有生理性的泪水从眼眶中流出。站在易教授身边的副主治医师赶忙从口袋里掏出电话,好不容易才充手机通讯录里找到了何云生母亲的号码,正准备打过去告知情况。

电话那头何云生妈妈听起来既惊讶又羞愧,其中还夹杂着些许不安。何太太问:“医生,我能问问易教授吗?……云生出院以后,在家里好好呆了一段日,后来就越来越神神道道的了……我们不允许云生碰任何电子产品,更别说用什么东西上网聊天了。云生喜欢读书,每天都会读书,这是好事儿啊……我们真的希望云生可以变回以前那样,听我们的话,我们那么爱他……”越说到后面,何太太的语气就变更越犹疑。她还在拼命向易教授解释自己的错误。

何太太的话被外放出来,在易教授身边的几个人都可以听得非常清楚。包括何云生在内的人都听见了。易教授还是原来那个样子,波澜不惊,他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怎么会被何云生这样有躁狂症的人吓到呢?他从副主治医师的手中接过电话,好声好气地安抚了几句,等到何太太终于冷静下来,才说:“何太太,你别担心,云生是我亲自经手的患者,我们一定对他负责。”

“谢谢你啊,易教授,您是个好人!您的大恩大德,我们这辈子当牛做马都还不轻啊!”何太太那头都快哭出来了,哽咽着说出这些话,她时常都是这样的态度,为了何云生,她不知道操碎了多少心,给多少个人说过多少次谢谢。

通话结束了。何云生被好几个人按在地上,全身动弹不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口里被人堵上了东西。他侧脸贴着冷冰冰的地板,易教授走到他的面前,脚尖对着何云生的太阳穴,没有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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