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河

红尘几万里,天地一沙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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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路过人间-01

我从地狱来,要到天堂去,正路过人间。

 

  戚明舟的葬礼被殡仪馆排到了星期一举行,他孤身一人,在精神疗养院过了十三年,死的时候刚刚四十岁,对许多人来说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或许还能闯出一番事业,而戚明舟却死了。他的死也不能说是无声无息,但很多人都不觉得意外,其中也包括戚明舟的第二位心理医生。梁医生快退休的年纪了,一辈子接触过很多病人,戚明舟并不是最棘手的一位,相反,他刚刚接手戚明舟时,他的状况比病历上写到的要好太多,当时他还很疑惑,搞不懂为什么上一位负责的医生作出这样的决定。要与一位精神状况不稳定的病人建立关系是一件很耗费心力的事情,在良好的关系的基础上,治疗才能继续下去;可以看出,戚明舟其实很信任上一位医生,他的状况也改善了很多,只要坚持治疗,很快就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了。

  梁医生很快就弄清楚了事情的理由——方医生对戚明舟反移情了,他意识到这段关系继续发展下去对他们两个都没有好处,也违背了他的职业道德,为戚明舟的健康状况考虑,方医生把他转给了梁医生。知道来龙去脉后,梁医生表示理解,也没说什么,就此成了戚明舟的负责医生。

  接手戚明舟时,他正好三十岁,梁医生给他重新建了一份档案,还找了个借口说方医生出国学习去了。其实戚明舟没有问这个问题,他习惯沉默、逆来顺受,五年的软禁生活让戚明舟所有的生气都被抽走了,而长期服用抗抑郁药物让他的身体不堪重负,他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许多事情背后隐藏的真相。他迅速理解了梁医生的话,顺从地进行着治疗,但这一切却陷入了僵局。

  长达十年的治疗让他们两个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们讨论了人生的意义、过去的苦难,还有对将来的张望,但这于事无补,沉重的伤痛令戚明舟陷在回忆中,哪怕梁医生更换了不同的疗法,治疗却止步于此。没有伤痛不能抹去,这是许多心理医生坚持的信条,但戚明舟却呈现出了异常让人头疼的固执的一面。梁医生还记得戚明舟对他说:“我不是不能忘记,我也试过……可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他们的脸;我一点都不后悔……从来没有后悔过。我想,要是我也一起死了该多好。”

  强烈的求死倾向、对生命的轻视、冷漠、敏感……都是形容戚明舟的关键词。

  每周会谈梁医生都担心戚明舟精神状态,有一次他问戚明舟,要不养一条小狗怎么样?现在市立精神疗养院允许患者申请饲养宠物。戚明舟郑重地思考了一会儿,摇头拒绝,他的理由梁医生还记得,让他出了一身的冷汗:“我怕我死了以后,没人愿意照顾它。”于是养一条小狗的计划就这么搁置了,梁医生依照惯例嘱咐戚明舟不能过量服药,要按时吃饭,多出去外面晒晒太阳,交两个朋友也是可以的。面对这些贴心的提醒,戚明舟总是表示他明白了,祝他拥有一个愉快的周末。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十年,本来梁医生以为还会继续持续十年、二十年,戚明舟的身体虽然虚弱,医院把他照顾得很好,从来也没把他当成罪大恶极的杀人犯,也很好地让他与外界的舆论隔绝起来。医院是一方净土,有关心他的人,宁静的下午茶,还有一片种满郁金香的花田,是最适合精神不稳定的人居住的地方。只是这种情况终于还是被打破了。

  戚明舟第一次去了那片花田,他拜托一位新来的护士把他推到花田里那片红色郁金香前,说自己想晒晒太阳,请她去拿一张小毛毯过来。四十岁的戚明舟和三十岁时候他面容没有大多变化,他一如年轻时那般英俊迷人,微笑起来时仿佛拥有一股令人神魂颠倒的魔力,岁月对他太过宽容,令人嫉妒又令人叹息不已。红着脸的年轻护士匆匆回房抱了一张午睡毯回来,细心地为他盖好。

  看到戚明舟因脚筋断裂而残废的双腿时,护士的面色不免一白,视线在那双肌肉萎缩的腿上停留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帮他把拖鞋穿好。戚明舟全然不知,他真诚地表示了感谢,请护士一小时后再来接自己回去。一小时后,戚明舟在花田里睡着了,神情安静,叫人不忍心打搅他这少有的安宁片刻。

  消息传到梁医生那儿,他觉得那是一件好事,近来那些想要挖掘大新闻的记者总是想方设法来见戚明舟,他们迫于压力也让戚明舟见了几次。口无遮拦的记者什么都敢说,不顾戚明舟的精神状况就是一通指责和挖苦,旁听的梁医生气得就差当场把人赶走了,戚明舟虽然没什么表示,可十年来的相处也让梁医生知道他可一点都不喜欢这些话。再者,戚明舟依赖安眠药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能够自然入眠,说明做噩梦的次数变少,他的心境也有了变化,说不定是一个突破口,他想,应该让戚明舟多去花田里晒晒太阳的。

 

 

  梁医生高兴了两三天,还打算提前和戚明舟进行一次会谈,负责照顾戚明舟的护士就惊慌失措地闯进他的办公室来,一边喘气一边哭,说:“梁医生,1192号房的病人……他……他……他自杀了!现在在抢救!”

  护士的这句话就像平地惊雷,让梁医生久久反应不过来,他脸色煞白,声音都是颤抖的,“怎么回事儿?你慢慢和我说,他怎么突然自杀了?吞安眠药吗?……我不是让你们分批给药的吗?你先缓缓,好好和我说一下。”他嘴上说着别着急,心里却火急火燎的,十年的病人,再没有感情,也该有感情了,何况忽略戚明舟入院的理由,他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人,只是遭遇太过让人同情罢了。

  过了好几分钟,护士才稍稍冷静下来,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自己今天早上照例给戚明舟送早饭,还特地给他带了几支花园里剪下来的郁金香打算插到床头的花瓶里。结果一开门就见到戚明舟满身是血地躺在床上,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似笑非笑地张着嘴,他显然是听见了开门的响声,却没有力气朝门的方向看去。护士吓得当场尖叫出声,险些晕了过去,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叫来抢救的值班医生,一路小跑过来找梁医生想办法。

  市立精神疗养院一年到头发生自杀的次数不少,很多精神病人都会一时想不开选择自杀,所以一直都有急救医生二十四小时值班。戚明舟在入院之前有过几次自杀记录,都被抢救回来了,入院后却很安分,一直很让人放心,大家都觉得至少他不会恶化下去。

  但在市立精神疗养院唯一一次的自杀,戚明舟成功了。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把弹簧刀,精准地捅进了胸膛,血流了一床,护士进去时,鲜红的血还顺着戚明舟的手滴滴答答往下落在地板上,场面吓人得就像戚明舟二十七岁时法庭上那一幕。梁医生没有想到,戚明舟杀人毫不犹豫,他自杀时也毫不犹豫,察看伤口时,急救医生说:“病人的手很稳,弹簧刀没有偏移一点——我怀疑他甚至不觉得痛,放弃了挣扎。他求死的欲望太强大了。”

  最后戚明舟当然没有抢救过来,很快被送到了殡仪馆,轮候等待葬礼。葬礼排到了星期一,那天晴天,梁医生作为朋友,又或者作为主治医生,本来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会到场的人,他也没有吧这件事情通知给其他人,也在院里说,尽量不要声张,让逝者平静地去。如此一番,那些关注着戚明舟的记者自然不清楚戚明舟已经死了,还是自杀,他们还等着申请再去见戚明舟一面,再问问十三年前发生的事情。出乎意料的是,戚明舟的第一位主治医生方医生也来了,怀里还抱着一束郁金香,神情满是说不出的疲倦。

  自从戚明舟从方医生那边转走以后,方医生就调去了医院的二号楼,两栋大楼并不归属一个领导,来往也就少了很多,偶尔方医生也会过来问问戚明舟的近况,得知戚明舟还是老样子,松了一口气之余也隐隐有些失落。梁医生没有问方医生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他心中哀叹一声,戚明舟不幸了十八年,死亡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方医生参加了整场葬礼,还主动接过了戚明舟的骨灰盒,说帮戚明舟找好了存放的地方。见方医生这么用心,梁医生惊讶之余,还是决定多问一句,“方越,你是不是在怪自己?”

  他心里清楚,中途更换心理医生对病人会造成很大的影响,第一个触动戚明舟的人是方越,由他来进行治疗是最好的选择,但方越没有对戚明舟做任何解释就离开了,戚明舟虽然从来没有抱怨过,可谁又敢肯定这是不是压死骆驼的稻草之一呢?这种愧疚感压得人身躯沉重、头脑昏昏,可自责的人还在不断地怀疑自己、憎恨自己。

  梁医生的问话让方越楞了一下,他也是专业的心理医生,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戚明舟的死是他自己的选择,不是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的责任,没必要全都揽在身上,给自己带来困扰,更没必要沉浸在悲伤中,不肯承认戚明舟离世的现实。想到这里,方越很勉强地笑了笑,让梁医生不要担心,他不是自责,为戚明舟做这些,也不是想缓和心中的不安。其中种种感觉,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心中隐隐有个人声音在说,你判断失误了,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也没有意识到。

  浑浑噩噩之间,他们把戚明舟的骨灰送到骨灰堂,留下那束郁金香,还有无数尚未说出口的话。骨灰堂里用的照片是戚明舟十八岁出国时拍的,年岁久远,但照片上的少年和他们十几年间认识的戚明舟天差地别。十八岁的戚明舟像一颗闪耀的星星,有预定的轨道,有广阔的未来,许多机会都在等待他的青睐。不论是谁,看到戚明舟这张照片,都会感慨一句好相貌;谁又能想到这样美好的人会迎来自杀离世的结局呢?人世不公,大抵如此吧。

  葬礼用时不长,大部分的程序都被简化了。离开气氛沉重的殡仪馆后,梁医生忽然说,“我这边还要整理一下戚明舟的遗物,还要去法院那边报备。不过估计这些遗物也会被丢掉……他是孤儿,也没有朋友,你和他也认识这么久了,交给你我也放心。”

  其实戚明舟也没有什么遗物,他被送到医院时身上穿的还是囚服,所有可做攻击的东西都被没收,连一支笔都没有。现在梁医生口中所谓的遗物,大概是戚明舟日常用的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说不定到时候会被当成垃圾直接丢掉。想了一会儿,方越点点头,算是同意了梁医生的作法。

  回医院的路上没有堵车,市郊一向冷清,再加上医院里的病人又有犯人的身份,一般人都不太愿意走靠近医院的路,他们用了一个多小时就回到医院了。之前几天医院门口一直有记者徘徊,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想办法套出戚明舟的消息。虽说时间会磨平一切,但总有些记者喜欢炒冷饭,而戚明舟当初所做的事情又太轰动一时,以至于十三年之后,旧事重提还能引起广大观众的好奇和八卦。今天医院门口还有那么两三个记者,心不在焉地看着进出医院的车辆,试图透过车窗辨认出里面的人来。

  忽然,其中一个记者眼睛一亮,拿起脖子上的相机对准坐在车里的梁医生就是一顿乱拍,还语速急急地问:“梁医生,请问最近戚明舟的精神状况如何了?听说他入院这么久状况一直如此?您觉不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梁医生!梁医生!……”

  另外两个人也像打了鸡血似的,堵住车子不让他们开进医院里,扯开嗓子大喊:“请问你们怎么看到戚明舟在法庭上开枪射杀养兄妹?对待杀人犯你们也一视同仁吗?难道因为他有精神病就应该被饶恕吗?”

  冒犯的话语还在继续,可以想象之前他们对戚明舟进行采访时怀抱的恶意到底有多大,梁医生自问也是戚明舟的好朋友,又怎么能容忍这样的话呢?他咬咬牙,面色不善,说:“这是诽谤!你们再不走我就喊保安过来了!”说罢,他还一踩油门,不管在前方忙着拍照的记者。

  从路上开始就在沉默的方越冷冷地看着那些愣住的记者,也没去拦发怒的梁医生,在之前他听说了记者找关系溜到医院里见了戚明舟几次,本来以为专业的记者至少会有一些素养,可没想到说的是这些话!如果是他们的话刺激了戚明舟才让他自杀结束生命的呢?这些想法让方越怒从中来,他了解戚明舟,五年的软禁令他连发怒都不会了,他唯一学会的就是顺从、忍耐,第一次反抗时,他被送进了监狱,而第二次反抗——在法庭上射杀了囚禁他的人,被送进了医院继续监禁起来,十三年来从未踏出过医院一步。

  方越忽然想到,二十二岁起,戚明舟被关在别墅里五年,二十七岁时被起诉纵火与故意杀人,随后的十三年被关在监狱和医院里,整整十八年,他都没有再见过外面的世界了。对他来说,世界等同于牢笼,无论在哪里,他都不再自由。

 @pearlbiub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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