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账户里的数字都在缓慢地增长着，多多少少给0281带来了一些自豪感。他的正子脑的毛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自己也开始出现自言自语的状况了。每天回到家里时，清晨并没有多少温度的阳光落在阳台上，0281就抱着哥哥的电子相册坐在阳台边的小沙发上，晒着并不怎么暖和的太阳，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自己在晚上遇到的人。有时他也会说起自己现在也会赚钱了，虽然不是很多，但足够他买的起更好的能源，说不定还能存下来把正子脑的缺陷治好。
有时0281也会思考为什么哥哥想治好自己的正子脑。他的身体好好的，只是在情感方面偏执又难以放下，但现在他还能完好无损地在下城区活着，这不就很好了吗？
这些话他都一一说给了那张电子相册上显示的照片，画面上的哥哥比现在要年轻五六年的模样，和0281第一次见到他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尚未褪去青涩的气息，面对镜头时还有些手足无措。0281拥有的这张照片并不是哥哥的独照，而是哥哥早年和几位好朋友在一场足球比赛后的合照，那次他们击败了对手，拿到了冠军，奖金是挺大的一笔钱，让他们放开肚皮任性地胡吃海塞了好一顿。
0281回想起哥哥说这些话时的怀念神情，不禁伸出手，指尖触摸着电子相册上朝他微笑的青年的脸庞，心中无由来地生出几分羡慕。那时候他又在哪里呢？他问自己。答案是实验室，被迫参加了一个关于仿生人恐惧的情绪实验，最开始是给他们看会令人产生不适的图片，然后渐渐更换成了影片，最后是专人的情景模拟和恐吓，而0281还被确确实实地揍了一顿——其他参加试验的仿生人动的手。
彼时他陷入到了某种自我怀疑之中，怎么也想不明白，同样都是仿生人，他们是同类，为什么要违背实验的规则下如此狠手？懵懂无知这个词可以很好地形容但是0281的状态，虽然苦思冥想，却又不敢作出任何结论，怕是自己的自作多情惹人发笑。被送到回收站，再从回收站到下城区后，0281第一次鼓起勇气再去考虑这个问题。
往常哥哥都乐于担当他的人生导师，也喜欢听0281叙述自己的过去，哪怕实验室里的生活是千篇一律的、单调的、无趣的，他还是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给出几条有用的建议，或者找办法解开0281的心结。只是这一次哥哥已经不在0281的身边了，他失去了一位有用的安抚者与指导者，只能模仿着记忆力哥哥的语气和他可能会用的思路来作出推断。
0281先是用粗一些、低沉一些的嗓音说：“0281，你想一想，你是不是不小心的罪过他们？他们是你的朋友吗？”
这个问题让0281费劲思考了好一阵子，他对“朋友”这个词的理解来自一本淘汰了的词典，不清楚现在是否适用。他犹豫着，又摇摇头，用自己原本的嗓音说道：“没有，哥哥，我什么都做。平时也很少见到他们……除了做实验的时候。”
被他捧在手心里的电子相册上微微反射着越来越明亮的阳光，0281甚至有些看不清哥哥脸上的笑容。但照片上的背景同样也是大晴天，和今天有点相似。他把相框举起来，前后左右地翻转摆弄着，不自觉地又压低了嗓音，和第一次那样用哥哥的语调说：“你是觉得他们排斥你吗？不要害怕，0281，你别发抖……现在他们都欺负不了你了，哥哥保护你呢。别怕。”他抬起手摸摸自己的头，掌心比阳光温暖不了多少。
如同对待什么珍贵的事物一般，0281把电子相册边边角角的灰尘擦去，低低地应道：“现在没有人会欺负我了……我换了一个新工作，老板人特别好，虽然嘴有点毒，不过从来没有扣过我工资。姜哥——店里的厨师，做饭也特好吃，他经常给我准备夜宵……我总是吃得饱饱的。”
说到这里时0281笑了起来，这是长久以来少数他能感受到他人善意的时刻，与追求准确数据、冷漠而不通人情实验室不同，他新认识的朋友们虽然吝啬了些，脾气差了些，却没有从什么地方刁难过自己。
存在于0281脑海中的哥哥默默听他说完这段话，他又想起了自己作为哥哥的责任：要保护弟弟不受伤害。所以他才把0281留在家中，让他尽量避免接触人群，掩饰自己的仿生人身份，连正常交际的空间也没有，而这时的0281，尤其不像一个正常人。哥哥想说些什么来解开0281的心结，于是他深呼吸一口气，努力用柔和的口吻说：“0281，能有几个朋友是好事情，我也很高兴。不过你还是要留个心眼，那些人不一定会一直对你这么好……你也不用想太多，我只是在提醒你罢了……别害怕，哥哥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这么说着，他又伸出手去拥抱0281。
蹲坐在阳台上，少年模样的仿生人也伸出双手，交错向后抱去，手臂紧贴着瘦弱的胸膛。远远看去，他自我拥抱的姿态怪异极了，叫人想不懂他到底在干些什么。
漫长的拥抱可能持续了好几十秒，或者好几分钟，0281和哥哥都说不清楚他们维持着这样别扭的姿势有多久了，两个人呼吸交错，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密语气低声呢喃着什么。0281眷恋地低下头，将自己的脸庞埋入膝盖与手臂之间的空隙，神情温顺得就像埋入哥哥温热的颈脖之间。
他的左手缓缓向上抚摸着自己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地向下、顺着毛发的方向滑落；右手时不时轻轻拍拍他的后背。那是哥哥把他从上城区带回家后第一晚所做的动作，他怀里抱着一个技能损坏的仿生人，0281紧闭双眼，早已失去了知觉，感受不到外界的任何刺激，状态如同僵硬的死尸。哥哥却固执地检查着出问题的零件，想方设法帮他恢复正常，还为他那个有重大缺陷的正子脑忧心忡忡。
0281其实一点也想不起来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哥哥也只是零零碎碎地和他提起了几句，好像这根本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但他还是忍不住去想，那天晚上是什么样子的？黎明的日光洒落在哥哥的背上，他肯定很久没有休息了，花了很多时间到处去凑齐零件想要重新激活他的正子脑，还手忙脚乱地给自己接上了能源，或许还等了一阵子，才见到自己睁开眼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个傻子一样坐在地板上。
“别去想了，0281。那些都过去了。”
在他脑海中游荡的哥哥很快就弄明白为什么此时此刻0281如此沮丧了，他想，这本来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因为他们相遇了，然后成为了家人；但0281却陷入了一种郁郁寡欢的状态，双眼木然地凝视着手上的电子相册，神色中又说不清的羡慕与愤慨。他猜到了理由，却又啼笑皆非。
“以前他们都陪着你，我却不在你身边……他们都知道你过去的样子，我什么都不知道。”0281偏执地重复着这句话，心中又补充道：我很不甘心啊，哥哥，我们朝夕相处的日子，所有的秒数加起来，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少到你离开我以后，我找不到任何让自己真正冷静下来的办法。
哥哥却是摇摇头，他亲吻着0281的手背，亲昵又无奈地说：“所以我去找你了啊，我们是家人，而他们只是我的朋友。是你一直陪着我……直到最后一刻。我从来都没有忘记在我身边的那个人是谁……”
0281眨眨眼睛，僵硬又欣喜地接受了这个吻。他终于露出笑容，迟钝地点头，语气甜蜜地回应道：“哥哥，你说得对，我太计较以前发生过的事情了。明明现在才是最重要的，我却一直在看着过去……这都是我的错。哥哥，你不会生气吧？”他最后一句话有点探究的意味，话音也轻了不少了。
“我从来都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责怪你，你只是缺乏安全感而已。”哥哥很理解0281的心情，近日来的疯狂、失魂落魄也看在眼中，如果多说几句话能让0281的状态稳定下来，他完全不介意再多说些。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0281有些得意地站起身来，打算回到屋内。他和哥哥说了句“再见”，准备好好睡一觉休息休息。哥哥又摸摸他的头，温声细语地嘱咐：“工作不要太累太辛苦了，我的账户里还有一笔钱，你可以提出来先用着。去面馆打工其实不太适合你……何况你的时间还要拿来读书，我不忍心看你这么累啊。”他似乎叹息一声，但没有再说话了。
能得到哥哥的关心，0281自然是乐滋滋的。他在心里说，哥哥你真的放心吧，仿真人和人类体能上还是有差距的，现在都没什么事，你真的不用想那么多。你离开以后，我过得还挺好的。
只是特别特别想你。
能源补充器放在书柜最上层，0281踮起脚才拿了下来。他熟练地把接入口接好，回到那张不算宽阔的床上，静静地躺好，放空似的望着天花板。这个公寓实在是太小了，还总是掉灰漏水，隔音效果也特别不好。听哥哥说因为这是七八十年前的建筑了，还是他排队取号很久以后才分配到的低租金公寓，还有很多人都抢不到呢。
这在下城区虽然算不上市奢侈的蜗居之所，但也绝对不能说是差，0281倒是很容易满足地在这里待了几年。小公寓本来就小，多了一个人以后就更加逼仄了，本来0281还忧心哥哥会不会有一天就让他自己出去找地方住，但哥哥却没有提过这件事，反而十分自然地接纳了作为“弟弟”的他。哪怕0281坚持自己是仿生人，没有血缘上的亲属，所以也不该成为某个人的“弟弟”，同时也没有资格成为别人的亲人。
他平躺在柔软舒适的床垫上，没有平日里翻来覆去的焦躁惶恐，脑子里满满都还是不久前和哥哥说话的细节。窗帘外的阳光细细碎碎地投射到地板上，0281侧过头去看墙壁，却没有感受困倦与疲惫。
“哥哥……哥哥，你在吗？”
躺在床上，0281迟缓地动了动嘴唇，慢慢地说出这几个字。他咬字清晰，没几个人会听听不清楚他到底在说什么。
等了一下，哥哥这次没有出来说话，0281无由来地感到愤怒，却又什么都做不了，也舍不得。于是他心虚地转头又去看地板，被太阳照射的那一块地方呈现出不一样的颜色，偶尔有风吹过，还能见到窗外飘过的叶子。
“哥哥……我是0281，哥哥……”0281断断续续地叫着，可他既没有听到哥哥的声音，也想不起来哥哥的脸是什么模样。这两点带来的恐惧让0281猛然翻了个身，整个人都面对着百灰灰的墙，想再说些，来打动那个在他脑子里藏起来的“哥哥”。
0281又问了第三遍，还是没等到哥哥出现。浓重的的失望积压在0281的胸口，仿真人的机体完美，几乎甚少出现这些人类才会有的慢性病可这种奇怪的感觉竟然折磨得人生病了。
躺在床上，他又等了二十多分钟，期间另一个不属于哥哥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0281一惊，才意识到这也是从他脑海里传来的，这是理智那部分被赋予的声音，每次出现都意味着不好的事情发生。
0281听见自己的理智说：“0281，既然人都已经死了，你再怎么想哥哥，也不能就这样发疯痴呆吧？你的正子脑失控了，他演变出了新的人格——清醒一些吧！你根本就没有和哥哥讲话！你只是人格分裂了！”说到这里，理智又怪声怪气地尖笑起来，“0281，大家都说的对，你果然是最特别的仿生人……第一个分裂出多重人格的仿生人！多么重大的发现啊，要是被人察觉到你的不正常，0281，你就别想看到明天的太阳了。”
这轻描淡写的语气反而令0281一阵不悦，连情感障碍都成了他们口中的“重大发现”，还真是风趣幽默啊。
可0281已经受不了理智尖酸刻薄的建议了，他不需要过分的明智冷静，只是想找个地方好好修一下而已。可理智明显不打算让他摆脱这个话题，仍旧不厌其烦地补充说明论证，使0281心中积攒的怒气更胜
他猛然从床上坐起来，找出哥哥之前送给自己的电子终端，0281又变魔术一般地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耳机，把终端里的播放器软件打开，开始给自己放一些舒缓、平静如流水的音乐。
0281竭尽所能地把声音调大一些，戴着耳机，还能清晰地听见理智的话音。那种职责、嘲讽是0281不能经历的第二次了。认命似的叹息着，0281又转过身去，定定地望着越来越刺眼的阳光，还有那些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
他把音量又调大了一些，终于盖过理智喋喋不休的声音了。随后心情好转，合上双眼进入半休眠状态。